再见到李秀兰已经是二十年后,相互对视的瞬间我和她眼神、心情、表情,应该是相同的。一半是疑虑一半是内心震颤闪着泪光的惊喜。她真的老了,两鬓斑白,满脸的皱纹还有越发瘦弱的身躯,岁月到底还是无情,虽然每年她的生日我都希望,时光能善待她,但岁月还是在无声无息里肆意的改变着每个人的容貌而又让你抗拒不了,就这么一晃的时间,我已经到了而立接近不惑的年纪,她已经到了耳顺接近从心所欲的岁数,叫了一声妈,我就哽咽了。
虽然从她离开我家后我就懂得人生不易,但是真正理解人生和不易是三十岁以后,对于我未记事的年纪、她和我的故事是从已故的堂奶奶口中得知的。那年她进我家的时候她二十一岁是村里长的最漂亮的女生,我一岁,我爸妈离婚已经大半年。我坐在炕上饿的哇哇的哭,她抱起我哄了半天都不见效,有些手足无措。堂奶奶说孩子肯定是饿坏了,揶揄她,让她给喂奶。一个农家女孩对于未来夫家长辈这样的要求很多人估计都无法接受,会拒绝,但是她做到了。她红着脸犹豫半天,虽然没奶水但还是背过身一只手解开了衣扣......成年后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我问起过她,为什么当时那么做,她说,因为我一直在哭她不忍心。她在自己最美好的年纪当了我的后妈,还给我爸生了一女儿,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我爸算是最早在城里做生意的那批人,农村的庭院里李秀兰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养了一群鸡,一只大黑狗,还有一大窝兔子,门前栽了果树葡萄架,院里花池种了花,还耕种着十几亩田地。盛夏绿油油的田野里我们两个孩子在玩耍,李秀兰在田里锄苗不时的看看远处的我们,八六年家里添置了冰箱彩电,村里很多人围到家里来看电视,一间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李秀兰让我和妹妹坐在最前面,她本家哥哥的孩子占了我和妹妹的椅子被她打了屁股赶回了家,但是每逢李秀兰哥哥家宰牛杀羊李秀兰就跑去端回一大盆肉和肉骨头然后大锅炖着,我和妹妹站在锅边等着吃,(李秀兰的哥哥那时候和新疆的维族人做牛羊生意)现在偶尔做梦都梦到李秀兰炖肉给我和妹妹。那时候我爸很少回家,记忆中偶尔他半夜回家都和李秀兰说悄悄话,在醒着的状态也会偷听他们的谈话,我最感兴趣的是有没有给我和妹妹带好吃的。关于好吃的,那年月,李秀兰从来不曾厚此薄彼,香蕉水果江米条毛栗子酱肘子从来不见李秀兰吃一口,都是平分给我和妹妹,冬天我和妹妹冻了脚,又痒又疼睡不着就哭,李秀兰就每天晚上烧热水给我和妹妹泡脚,然后捧着我们的脚丫子仔细的抹药膏。记忆里她每天早上都用热毛巾给我和妹妹擦脸擦手抹上棒棒油,那毛巾热乎乎的特舒服。李秀兰这人,心地比较善良这一点在我小时候留下的印象最深刻,也是她告诉我,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记得是某年某天的一个下午,李秀兰蒸了白菜猪肉馅的包子,傍晚,天就要放黑了,我在门口玩,看到操着河东口音的几个衣衫褴褛的乞讨者挨家挨户的要吃的,却没看到有人给,我一路喊着妈,冲进屋里,我告诉她有几个要饭的人比较可怜没人给他们吃的,李秀兰用一个芨芨草篮子装了一屉包子给了那几个人,结果被我爸还骂了一顿。一墙之隔的邻居是我亲大伯,大伯的儿子比我大七八岁,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不学好偷着抽烟,偷不到他爸的简装香烟就瞄上了我爸的过滤嘴烟,很多次都打我,让我偷拿我爸的烟给他,我迫于淫威给他偷了几次,最后一次被我爸发现,一顿皮带炒肉我就哇哇的大声哭,李秀兰闻声而来将我揽在怀里,我爸的每一皮带都抽在了她的身上,夜里她穿着碎花背心坐在炕上用热毛巾给我敷背上和屁股上的伤,我看到她的肩膀肩胛骨上都有几道青紫的痕迹。那些年我调皮捣蛋挨打的次数我都数不过来,每次身上伤痕最多的却是李秀兰,多少个傍晚李秀兰都是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枝满村子里找我回家吃饭,找见了就在屁股上轻轻的抽两下,然后提溜着衣领把我拖回家。那些年每年的春节是我和妹妹最盼望的节日,其乐融融开开心心,除夕夜我爸拉着李秀兰,李秀兰领着我们在家门口放鞭炮放烟花,那时候的李秀兰是幸福快乐的。李秀兰后来说,她的一辈子,最美好的记忆都留在有我和妹妹还有我爸的那个家里了,她说她嫁给我爸是因为爱情,李秀兰对于孩子总是冬天怕冻着,夏天怕热着, 那时候我爸偏向我妹妹,李秀兰却不这样,她反而把更多的关爱呵护给予我,她在我长大后告诉我,她始终认为将来为她养老送终的人会是我。
忘了到底是九二还是九三年的盛夏,我爸带着几个人来帮李秀兰割麦子,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的,长的挺好看,穿着比起李秀兰来可以说天壤之别,说着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进了院子就找我套近乎,不知为何我挺讨厌她的,我还发现我爸看她的眼神有些怪。
那年冬天来得早,十一月初鹅毛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房前屋后的树上都裹满了雪,天阴沉沉的,屋子里光线很暗,烧煤饼的炉子上,水壶发出苟延残喘般滋滋滋断断续续的声音,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气氛很压抑,除了水壶的声音,静的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爸表情凝重一只脚踩在炉边上坐在炕沿边,炉边放着一把做工粗糙的大砍刀,李秀兰在炕上斜靠着身子神情呆滞的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杈,眼泪顺着脸颊一直在流,身上盖的被子被角都湿了一大片。后来李秀兰打破了压抑的宁静,从对话中我和妹妹知道了我爸在外面有人了,态度坚决,决绝的要和李秀兰离婚,而且就是那个给他打工的---来家里割过麦子的年轻女人。李秀兰的兄弟姊妹众多,几个弟弟气不过准备要拿着砍刀砍我爸,被李秀兰抢下了砍刀,她至始至终都狠不下心让兄弟姊妹替她出口气而伤到我那负心的爸。那天夜里李秀兰喝醉了,那是从我记事起很多年都没见过的,她喝了两瓶白酒,搂着我和妹妹又哭又吐,我们跟着她哭给她抹眼泪,她紧紧搂着我告诉我,我不是她亲生的孩子,我当时很惊讶,心里瞬间很失落也很难过,我多希望她就是我亲妈啊!那一夜妹妹早已睡去,我和李秀兰一夜没睡......
李秀兰离开家的那天也是个大雪天,十二月的天气,风裹着雪吹在脸上像刀割似的,妹妹穿着一件小红棉袄围着红围巾拽着李秀兰的衣摆,风吹过,李秀兰的头发更加凌乱了,满脸的疲态,眼睛里很明显的失了神。我怕眼泪会在她脸上结冰就脱掉手套给她擦干,可是边擦边流,我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才好。李秀兰捧着我的脸亲了一下,哽咽着说让我要好好听我爸的话,不要淘气,快快长大。直起身走了那么远她还一步一回头的看着我,看着曾经的家。
后来的李秀兰回了同村的娘家,受尽了兄弟姊妹的数落和刁难,在娘家肝肠寸断苦苦等了四年,希望我爸能回心转意,最终没能等来负心人,后来经人介绍,加之实难在娘家继续立足只好带着女儿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几岁远乡的鳏夫,男人待母女不错,偶有微小口角却无正经红过脸,偶听李秀兰的姐妹聊起,说是李秀兰不愿那男人碰她而发生口角,男人本分最后也任之不再强求,我四年级转学到了城里的学校,开始在城市生活,却也有诸多不如意,后妈开始刁难,苛责,直至打骂虐待,冬夜都被赶出家门在街上游荡,一双新鞋子都成了奢望,我爸听之任之甚至因为惹后妈不高兴就对我拳脚相加,一只耳朵都被打的险些失聪,那时候就很想李秀兰,却很难见到她,尤其她外嫁后就更难相见了,那年李秀兰的母亲因为脑溢血过世了,一个慈祥善良的老太太,一直把我当亲孙子看待,(记得三岁的我掉到水渠是她迈着小裹脚一路追着把我从水里捞了出来递给了大哭着的李秀兰。)当我见到披麻戴孝的李秀兰,她抱着我告诉我她很牵挂我,知道后妈虐待打骂我,我爸也向着我后妈,她就心疼的流眼泪,还偷着给我钱让我吃不上饭的时候买吃的。其实我当时更心疼她,她和我一样没有娘疼了。我更知道她作为一个弱女子对我,她也无能为力,他们两口本分踏实生活直到妹妹大学毕业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外省参加工作后才让老两口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后来妹妹在工作的城市嫁了人,有了家,李秀兰隔一两年就买张硬座票坐几天几夜的火车过去看她,这之前我也靠吃百家饭一路艰难的长大参军入伍离开了家乡,也算是终于离开了实难称之为父母的人身边,退伍后在异乡闯荡,找寻出路,也是为了避开我父亲......
人生不易,转瞬间有些美好就烟消云散,零九年,李秀兰的丈夫身体不适,送医后确诊是食道癌晚期,本该在安享晚年的年纪儿孙绕膝却没来得及享这福分,这个男人一辈子实属不易,养大了哥哥的孩子又替李秀兰养大了女儿,对这个女儿他一直很上心,或许本来就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吧。男人在几个月后溘然辞世,同院里男人哥哥过继给他的儿子却将李秀兰打骂出了家门,老了老了,临了却没有了安身之地,李秀兰绝望了,他乡的女儿女婿还还着房贷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亲家也只有一个儿子,该养哪个,不该养哪个是事实摆在女儿女婿眼前的难题,兄弟姊妹家轮流的住了小半年,李秀兰最终在女儿女婿的劝说下收拾好行囊踏上了他乡的火车,看着车窗外曾经生活过,曾经年轻时候苦心坚守、经营。倾注心血、唯一深爱过一个男人有过一个完美的家的地方,就要远离了或许再回来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了,想到这些估计她比谁都伤心难受,李秀兰离开这里后,我刚刚回到了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家农村的地和房屋全被拆迁了,一片废墟最后成为了城市,这之前的几年我爸离了婚,那个像极了雪姨的后妈五十多岁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被耍了手腕整个净身出户,一个人四处艰难谋生。我爸也又结了婚,娶了一个小我六七岁的女人,后来迫于熟识亲朋的舆论带着小老婆远走高飞了,我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没房子没钱,连块地都没了。后来我靠自己辛勤努力成家立业过上了稳定平淡,虽然没啥余粮但也不再过那种受苦受难的生活。一直想在某一天去李秀兰生活的城市去看看她,想叫她一声妈,想摸摸她的手,却又满心顾虑,或许和过往有联系的人和事,景和物都会让她难过,她的一生多的是苦难,少的是幸福,我又怎么忍心刻意去揭了她心里的疤呢,薛定谔的猫到底是在时间的推移中死亡好呢,还是在打开盒子后死亡好?或许 都不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在思考巴尔扎克的那句名言,“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万丈深渊.我觉得他说的不对,苦难绝对是深渊不关乎天才、强者还是弱者,那些心理上的苦难是永生笼罩着的阴霾,虽然说人生没有定数,但是如果凡事怀着悲悯的善心思量后果,定数皆会有所改变,假如李秀兰没有嫁给负心人,假如没有金钱和年轻女人的诱惑只有男耕女织简单的田园生活,会不会李秀兰,雪姨还有我,今天有些苦难可以避免,假如不贪图眼前的富贵嫁了我爸误了一生“雪姨”会不会儿孙满堂,成为广场舞大妈里的花魁。终究没有那么多的假如,李秀兰,“雪姨”的青春和我们今天的八零后的青春一样,失去了就永远回不来。希望下次遇到李秀兰不是偶遇,希望她在有生之年开开心心忘掉过往,希望她长命百岁福禄绵长,这一世她是我的后妈,希望下一世她是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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