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三十年前，那时的一切与现在相比，我的记忆就是，门前有条沟，再就是出门往南，总是和汽车搅扰在一起，不过，所有我见过的汽车，不是在路上跑，就是在厂里修。
      我住的地方就是在酒泉最牛逼的单位的家属院。XX汽车修理厂，门口挂着竖版的，白底黑字的大牌子，上学的时候要快快从厂门口跑过去，总是担心里面出来技术高的司机把我压死在厂门口，那是我儿时最疯狂，最无奈，也最下限的梦魇。
      其实说到记忆，三十岁之前，有五年的记忆很模糊，剩下二十五年的记忆，很清楚。我住的地方在这家属院西侧（家属院东西分为两侧，东面是运输公司，西面是汽修厂）北面最后一排，说是个住房，其实也是职工住家宿舍，这个在有名头的厂子里，当时是普遍的现象。都是这么居住的，在那个年代，能住楼房的人，必有过人之处。
      在这里，每天经过一条长长的，半土半灰的路去上学，下学。最糟糕的是一出门一个露天的公共下水道口，夏天的时候是让人反胃的臭，冬天的时候是让人不敢直视的臭，晚上迟一点经过的时候，感觉这下水道的口子在看我，二十岁后，再想起来，用一句话形容，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同时也在凝视你。
      我同班的伙伴住在我家的前一排，从周一到周五，没什么特别的，放学了，喧着小荒就回家了，除了周六，周六回家，从并排的房子厨房里，闻见各种各样的好饭好菜的味道，炸了条鱼，烧了点肉，炒了个茄辣西，甚至白米饭的味道，可以说都能闻见。我就像个丢了魂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兴冲冲的跑回家，一看，整个心都死了，这么重要的一天，这么重要的一天的晚餐，是稀饭，稀饭，稀饭，不分季节的凉拌菜。这是我最不齿于描述的内心，我的眼里是含着泪的，我是为吃一餐饭哭了，这让别人说是多么没出息呀。因为我的奶奶胃不好，吃不了荤腥的东西，因为我的身份，只是来这里寄住上学的，时时刻刻一柄利剑高悬“不好好学习回农村戳牛沟子去”，但是我饿，我是怎么坐下来，又是怎么慢慢的喝了那一大碗稀饭的，我不记得了，不敢记得，只是现在，我从来不在家里喝稀饭，甚至在我学会做饭后，米饭都做的尽量的干，也绝对不允许我的家人做稀饭。
       如此之多的不美好，还是没有让我离开，因为那时的我没有翅膀，至于是不是隐形了，我不知道。就在这期间，我可能真的有些营养不良，时时的做着恶梦，晚上醒来要是身边的爷爷奶奶在，那就安然的睡，问题是不在的时候，就这么一天让我遇到了，哪一年不记得了，也许是一年级开学后的几个月吧，梦中惊醒后，身边无人，一边哭，一边赤脚，穿着线衣秋裤就往外，近似于梦游的感觉，外边下着雪，结果遇到了当时上学的初中生，被送回了家。那小哥后来和我竟然成了同行。
       1993年，也是最终我离开的地方开始有眉目的时候，那一年，我爸算是兄弟姐妹里面有能力一点的了，因为他替爷爷解决了集资住房款的一大部分，其余的我的亲的叔叔、姑姑，有家的没家的，都还没有这个能力，或者都是深藏不露的隐形富豪，反正这时就是一个家最传统的经历，老大必须扛大梁，拿大事，毫无理由的必须分担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的负担，要替这个家着想，不然的话人就成了怂了，不是人了。那么，顺理成章的，我爸必须为这个没有自己一片落脚之地的新家付出自己的所有。
       由此，我离开了生活了六年的住家宿舍，作为当时听不懂什么意思的“搬迁户”，到了西峰寺五队附近居住。有三年，租的房子很冷，很狭窄，不是爸就是妈，还有我的弟弟，三个人睡一张床，我总是靠在墙边，每每早晨起来，发现只有身子底下是热的，这还不一定。后来又到了当时一个叫“小工厂”的地方，这里充其量是个食堂的后院，单门单间的房子。食堂的后院，说实话，那里厨余垃圾的味道泛着恶臭，还不如最早那深渊一样的公共下水道口子。在这里，我曾经把弟弟的头打烂过，妈妈随时会抱怨她在农场有多么的辛苦，如何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有多少的冤屈，她穿着一身军便服，领口露出细细的脖子，在这个更加狭小的空间里，她没有喧荒的人，除了做饭就是做饭，收拾着没完没了的家务，那间25平米的出租屋，为啥会有那么多家务，我上初中了，总是迟到，学习上一塌糊涂，经常是站在教室门口，脖子上挂着书包，脸上留着被扇耳光的卜柳子。也有机会回到已经让爷爷奶奶，还有未婚的姑姑叔叔住的楼房里去写作业，进门过道里的方桌是我唯一的能学习的地方，方桌下面放着腌菜的盆盆罐罐，客厅、大卧室、小卧室都支着床，但那里没有一张床属于我。仅有的几次去的机会，我都是在写作业，那时总有写不完的作业。爸爸和爷爷奶奶，叔叔姑姑，总会在那一天聚齐，开心的喧荒，看电视，电视的声音特别大，总是让我写作业心不在焉。我也想进去看，热热闹闹的看看电视，可是不行，不单单是没有一张床属于我，连那沙发也没有我坐的地方。写作业一不小心，没留神，把一个陶罐的盖子打破了，好了，全家人从客厅冲出来，先出来的是叔叔，没有给我任何防备的机会，过来直接用他最擅长的掌法，硬硬的开始攻击我的头部和面部，我的无助和可怜无人可见，我懦弱的爸爸，我不能怪他，他也只有被震惊的份，这攻击一轮刚停下，我爸爸从嘴里硬生生的挤出一句话“往死里打”，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我叔叔，结果是引起了接踵而至的又一轮攻击。这次我的鼻子和嘴里都出血了，这就是别人以为的，我怕我的叔叔，被我的叔叔吓得毛毛的呢。二十年后，当我叔叔的孩子和我当时的年龄相仿的时候，我已经把之前的种种不适，都当成一句“为了我好”忘记的一干二净，只是认为从那时候对这个家，对这个不属于我的家，起了不好的作用。
      1998年我算是最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家，几乎是物是人非，爷爷退休八年了，精神很矍铄，奶奶一直病着，吃饭的时候总说有些噎，姑姑出嫁了，叔叔也成家了。我回来的时候和我爸提起之前的事情，对我，我爸是不懦弱的，很有底气的说，我还得夹着尾巴做人，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尾巴上的毛不是已经被捋光了吗，甚至尾巴都被揪断了，还需要怎么夹着尾巴做人？之前我是尾巴翘到天上了吗？除了上课就是上课，毕竟是大了，迟到的次数少了，有了一点点自尊心，知道书包挂在脖子上，脸上扇上些撸圪节不好看，说不定有那么几个丫头子还专门看呢。
      我眼睛近视的厉害了，带个眼镜子，这个眼镜子对我来说就是累赘，开始的时候偷着戴，后来敢戴上了，总是别人闲话的把柄，我近视了，咋办？装逼吗？戴上是装逼，不带上也是装逼，能看清就行，还是戴上装逼吧。但是那时候没有这个词汇，没有这个理由，就是看不惯戴眼镜子的人，总有人不想让你好，不想让你正正常常的。我想来，是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套苏联文学惹的祸，名字是《静静地顿河》，现在想起来，原来美好的一切还是从老毛子那里来的，原来我也是和葛利高里一样，后来的事情都输在性格上。就包括我已经出嫁的姑姑，总是一句，你哈着呢？戴个眼镜子都看不见，那时她和姑父有个烤羊肉的摊子，也算是酒泉城数一数二的人物。当然，后来我发现，这句话是她对所有戴眼镜的人的口头禅。我爱好很多，想画画，想玩乐器，可是一个书包就能背三年，三年的光景，书包都抱怨了，抱怨着为什么我会把它背这么破烂，几乎没啥条件，我做的唯一一件最大的事情就是初三毕业打工挣了184元钱，买了《圣斗士》和《七龙珠》各一套，买了一盘《梦回唐朝》磁带，每次听的时候还要跑到我姑姑家插进那三洋的卡带机，每年放假回家就放在农场家里的卡带机里面听，我懦弱的爸爸总是一句，你听的啥？鬼哭狼嚎的，有闲时间赶紧把作业写完，马克思就是太磨叽了，没把自己的书写完，还让恩格斯帮着写呢。除此以外，就是他自己的禅，少吃糖，少看电视，眼睛会近视到瞎的。
       2003年暑假，我离开这个最后终于离开的地方仅仅11个月，我的奶奶不在了。
      我到了兰州，上着谁嘴里都看好的专业的专科，走的时候没有人送我，没有人带我，我穿着一条宽宽的板裤，一件灰色的，明显超出我年龄的派克服，拉着一个绿色的箱子上了火车，谁能想到之前我没做过火车。到了兰州，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城市，我喜欢格子衬衫，那时的格子衬衫就好比之前的海魂衫，军便服一样，口子从上至下，第一二个绝对不系，最后一个也留着，让风把它扬起来。
      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我懦弱的爸爸可能还不适应我已经上大学的状况，回家的第一天下午就催促我回农场，因为那农场有干不完的活，出不完得力，就是我妈妈抱怨的那情况。我是家中的老大，和他一样，该做那些天生在这个家庭赋予他的一些事情，责任之内的事情。回农场的第二天下午就接到我奶奶的死讯，这是个很不光彩的消息，因为我奶奶是上吊死的，至今我仍然不可原谅的记忆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像我的弟弟一样拒绝回在农场的家，他就可以，我不行，我懦弱的爸爸好像很是震惊或者镇静，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的。这样，分开的一大家子人回来了，带着各种各样的面目回来了，有的惋惜，有的理解，就我看来，无非是一些不太自然的做作。当然，我的家人都没什么问题的。
      丧事办的既隆重又简单，这句话是一个成年人能用笔写出的最冠冕堂皇的一类话中的一句。
      而后，一家人散了，在我心中这是真的散了。我的家还和之前一样，爸爸懦弱，妈妈唠叨，叔叔离婚了，又结婚了，姑姑离婚了，离得不彻底，我前姑父还在家里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彻底了。
      2008年我在兰州这个让人眩晕的城市呆够了，最后回来了，又回到这个家，我回来的那一天，记得爷爷给我做了饭，爷爷倒是真是一往情深的说了句，回来就好，好好的吃，在外几年没吃好。
      之后的日子太快了。
      2009年我到远乡的一个单位开始工作，充满了挑战和未知，经历了一系列的人情世故和勾心斗角，始终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用的次数多了，好像没用了，换了同事，换了领导，自己伤痛自己知道，我已经尽力了，对于这个家，我也有离开的想法了，想离开了。不知道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样子的，会有啥，会有什么样的状况，至少，我不想喝稀饭，不想冰冷的睡一个晚上，不想当个怂。
      2010年，哪一天不记得了，爷爷告诉我，他做不动饭了，很遗憾。之后条件好了，有鱼有虾有肉，爷爷做了好多好饭，糟肉，卤肉，烧鸡，臊子面，换着法的做，爷爷尽力了，我也做，除了稀饭，我做了好多，也学会了好多。之后的五年，我一直做，只要回到家我就做，做的合乎爷爷的胃口，做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让极偶然回家吃饭的姑姑叔叔能说：爷爷又能做饭了？我并不快乐，这男人一旦会做饭就是懦弱的开始，当然这是我的想法。
      工作的事情让我焦头烂额的时候，我的爸爸和他的兄弟姐妹商量后，把爷爷带到身边照顾，我懦弱的爸爸还是念着他的禅，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不能做，那个不合适，无非是对象换了，不是我了，而是爷爷，世界上难度最大的事情就是让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改掉你认为的不良习惯，这个确实有点为难我的爸爸了，更为难我的爷爷了。
       2015年，我破天荒的有了自己的家，离得远了，最初在这个城市的东北角，后来到了这个城市的西南角，我的家始终在这个城市的西北角，我不会否认，也不会忘记。我回去的那一天，我问爷爷，哪里不舒服？爷爷说哪里都好着呢。他点了点头，不吭气了。但是从他三天来进食的量上看，已经是灯枯油尽的日子了，我懦弱的爸爸找来了传说中的老李，这个在我的生活历程中具有决定评判意义的人之一，因为我爸爸会从他这里获取方方面面的咨询，包括我的，我上学的，我所学专业的，我工作的，我所有的，具有通天的能力，其实也就是个半吊子农民，连个合适的农民都不算，而且我和老李之间接触的机会屈指可数。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影响着我爸爸对我的评价，对我的希望和失望，他很在乎，很看重。老李只是其中之一，也是我的命，能碰见这么几个能给你说三道四的鸡巴人，也是一种运气，就是好与坏的差别。老李说我爷爷就在这两天下世。天随人愿，随的谁的愿姑且不说，爷爷是真的在一天的深夜，安详的走了。当时我在值班，我没有悲伤，我的感觉应验了：这个家，真的不存在了。
       后来，我爸爸得到了之前作为长子付出的回报，在一系列艰苦卓绝的磋商后，老房子到了我爸爸手里，这是他应得的一份，毫无争议可言。
       经历了一系列艰苦的过程，老房子卖掉了，这是我对这个家仅存的记忆和念想，我最后一次去，里面狼藉一片，我睡过的床，不存在了，我吃饭的茶几，不存在了，我坐过的沙发不存在了，我放书的柜子不存在了，我站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心，我问问它，哪里不舒服？它点点头，说哪里都好着呢，我想哭，但是没有来得及准备眼泪，我气愤至极，我反问它，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好着没有，但是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它沉默了，因为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它好像也生气了，变得巨大起来，摇晃起来，让我眩晕，催促着我，让我赶紧走吧，
        最终，我也成了最终离开的那一个，即便是最后一个，这念想断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这念想断的时候，我不会回来了，这念想断的时候，我一切的美好和痛苦都不会存在了。我和它吵了起来，走就走，这一走，你都不存在了，尤其在我的心里，你让我回哪里去？你又让我去何处，我浑身痛，急急的踢了两脚客厅的门框，大吼着，那方桌呢？那腌菜的罐子呢？奶奶呢？爷爷呢？你敢保证他们不回来，就是回来还能找到这个地方，随之而来的又是它的沉默，死寂，所有的气都散了，留着何用，废物一个了。
       我急匆匆的夺门而去，冲到楼下，骑着摩托，有风吹过来，泪水被吹得飘起来了。

好文采，一定是个八零后。加油，美好的生活向你招手呢

我居然看完了。

影子lwq 发表于 2019-9-18 08:30
我居然看完了。

非常非常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沉睡的狼 发表于 2019-9-17 22:57
好文采，一定是个八零后。加油，美好的生活向你招手呢

感谢了，现在八零后开始怀旧了，有残酷青春的伤感，也有中年危机的无奈。

太感动了，你的文采真好，佩服，愿你经过儿时心灵不公洗礼后有一个别样精彩的人生。

写的不错 但是没看完

怀旧意味着重情，愿楼主念旧而不伤感，回头不忘抬头远望。只有多反思，才有好前程。只有多向前，才有精彩的人生

写的真好。

LRBQH 发表于 2019-9-18 11:31
怀旧意味着重情，愿楼主念旧而不伤感，回头不忘抬头远望。只有多反思，才有好前程。只有多向前，才有精彩的 ...

感谢光临，谢谢您的祝福。

微风入林 发表于 2019-9-18 19:55
写的真好。

谢谢您的夸奖。

师弟，我的兄弟；

你可曾记得？
   
在小店里
在树荫下
你我共同探讨
探讨人生
探讨理想
探讨医学
探讨哲学
诉说人生经历
诉说幻想未来

其实
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
或者已过去曾经   做过的一切

都是我们曾经说过的

几乎十年不那么亲切

你的味道   却依旧那么熟悉
在字里行间   看就是你   闻亦是你

还是那当歌对酒中的娓娓道来

既  悬壶济世
也  警世良言

为兄不才   
今生遇你
知遇之恩
青梅煮酒

此去经年
当歌对酒
高谈以阔论
喜极以伤悲
提笔慷而慨
抚手浮与沉
论  人生豪迈哲理
谈  人体升降沉浮
切   张三李四寸关尺
抓   红豆黄芪酸咸苦
画   南国风光飘红叶
唱   笑傲江湖大风歌
意气风发兮
朝气勃勃
春风得意兮
洋洋自得
洋洋洒洒兮
文章了得

披着羊皮的狼 发表于 2019-9-20 15:09
师弟，我的兄弟；

你可曾记得？

对了，哥哥，就是地，我还是我，你还是你，我们还是兄弟，十年了，不亲切的时候，我们一起都在探索自己的内心，你是由内而外的，我是由外而内的，这既是不同也是相同，就像你最爱说的“殊途同归”，十年后，我们仍然做兄弟，不管亲不亲切，兄弟就是兄弟。